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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题:逝 者 如 斯

发表于2013-02-05

人的记忆像一只筛淘划算米的筛子:被它筛落下期待去的往事都细碎如沙,高朋网平淡无奇;被它保留下开团有模有样,而且永不退[url=http://www2.ciw.com.cn/h/2562/369219-17627.html]持续[/url模有样,而且永不退色。

我的脑海中,就一直贮存着我过五周岁生日时的关于祖父的印象。

那天上午,哥哥专程从四里之外的水院独自走到军校来接我。他那一年只有八岁,与祖父一起住在水院大姑姑家。我一直随母亲住在军校。哥哥见到母亲后说,祖父要他接我去过生日。母亲同意了,并叮嘱了他一番。我们哥俩告别了母亲,一路玩耍着,走向水院。

秋风萧瑟,贵城的郊外荒凉而又冷清。天空阴沉沉的,像一张老妇人生气的脸。路边正在觅食的几只麻雀,老远见了我们哥俩,便慌忙地振翅逃窜,时高时低地飞向远处。草色犹绿,却已呈败象。唯有金黄色的野菊花,比扣子还小,悠悠地散放出淡淡的香气。。。。。。

祖父此刻正倚门而望。老人剃着光头,面容清癯,慈眉善目,仿佛那寺庙中罗汉堂的瘦罗汉。

"哦!来了!好好好!我等你都半天了!"老人看到我,显然很高兴,急忙迎上前来,拉着我的小手,摸着我的头,笑盈盈地说。祖父一生奔波,乡音始终未改。此前,除了逢年过节,我极少看到他,因而有点腼腆。"爹爹。"我怯生生地喊了一声。哥哥和我从小就按老家习俗这么称呼他。"好好!进屋来进屋来!"祖父牵着我走进房内。

歺桌上,摆着一盘热气腾腾的胡箩卜拌荞麦粉做的蒸粑,一碟红皮花生米, 碗象征长寿的搁了葱花的面条。整个房间都弥漫着这些食物的混合香味。"来!趁热吃!这是我为你预备了很长时间的!我们一直舍不得吃它。"老人强调道,"你来了好!都吃光了它!"当时正是所谓"三年困难时期",这三样食物都称上得是珍稀之物,极为难得。我见了这些食物,眼睛顿时一亮。每天上幼儿园,吃的不是野菜就是生满虫眼的烂蚕豆,不由我不馋。

这时候,哥哥和刚从幼儿园归来的表妹小虹站在我身边,也馋兮兮地盯着歺桌,目光里分明流露出向往。在军校的家里,母亲对我管教甚严:大人上歺桌进食之前,小孩是不能先吃的。我见祖父没上桌,又没叫他俩上桌,心中未免尴尬,迟疑着没动筷子。细心的老人立刻看出了问题所在,竟毫不犹豫地驱赶他俩道:"出去出去!今天没你们的份!"哥哥和表妹一听此言,都红了脸,低头走出了门外。

"莫理他们!你只管吃你的!"祖父那口气,仿佛刚撵走了两个小乞丐。说话间,他自去厨房取了一双筷子、一个小酒盅和一瓶二两半装的白酒,坐下来陪我。我虽年幼,却也能感觉到老人的待客方式与母亲的待客方式大不一样,于是很不自在地用筷子挑着面条吃起来。

"爹爹好长时间没有看见你了,心里蛮想你!"祖父喝了一口酒,然后夹了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咀嚼着,说,"今天你过生日,来,也喝一口!"酒香扑鼻,我出于好奇的心理,就着他递过来的酒盅呡了 口。这一呡不打紧,但觉喉咙里又辣又烫,像吞了一团烈火。"哇-----"我当即吐了出来。老人见我不胜酒力,开怀一笑。"刚才一口没喝进去,再来一口。"他说着又一次递上酒盅。我抬头望了望祖父,很干脆地扭过头去,表示实难从命。老人呵呵一乐,说,"不敢喝了?那就多吃点花生吧。"

吃罢,玩耍了一阵,哥哥又将我送回军校。

过生日有这么多好吃的,只给我一个人吃,真好!我对这个生日充满了怀念,恨不得每天都过一次生日。

第二年初,母亲突然患病,被同事送至医院。祖父接到军校通知后,大吃一惊,匆匆忙忙地赶到军校,将我领回水院。

大姑姑是水院的教师,姑父与她曾是同学。夫妻二人都是学理科的知识分子,为人厚道,淡于名利。胖乎乎的表妹小我一岁,憨态可掬,只晓得为身边多了一个游戏伙伴而沾沾自喜。表弟小韬刚出生不久,成天哇哇的唱着信天游,乱舞着一双肥嘟嘟的小手,似乎也在欢迎我的到来。哥哥早就期盼着我陪侍左右,而今如愿以偿。天性仁慈的祖父,此前与我聚少离多,对我更是呵护有加。

小孩没有不健忘的,又都喜欢热闹。与以前在家时缺少玩伴的情景相比,眼前的一切充满了生气。在这个气氛全新的大家庭中,只三五天,我便如鱼得水。

星期天是最快乐的日子。哥哥不 ,表妹不上幼儿园,我是"无业游民",正好三人一台戏。我们或打牌或下棋, ,偶尔发生口角,争得面红耳赤,眨个眼又和好如初。三个小家伙最爱玩的游戏是躲猫:藏到门背后,钻进衣柜里,躲到厕所中,趴在床底下,自以为巧妙,暗暗得意。忽然一声"捉到了!"发现者和被发现者都高兴得乱叫。房间和楼道里到处充斥着噪音。大人们烦得皱肿了眉头,小家伙们却快活得手舞足蹈,忘乎所以。

在我们这个小小的三人团中,哥哥是当之无愧的领袖。他的勇敢和别出心裁,时常令表妹和我大开眼界。

有一天,我们三人在水院操场上嬉闹,恰遇一头肥猪哼哼唧唧刨刨啃啃地走来。哥哥见了突发奇想,决定当一回骑兵:趁那肥猪不防,蓦然腾身而上,骑着那肥猪,一手抓住猪鬃,一手拍打猪臀,嘴里还"驾驾"地吆喝。那肥猪小尾巴摇摇的,正悠然自得,忽然被人骑上,无端挨打,不禁勃然大怒,猪拱嘴"哄哄"地表示烦躁,并乱颠一气,左奔右突,急于甩掉包袱。小骑士被颠得昏头搭脑,终于招架不住,被肥猪抛甩到草坪上。我和表妹笑得前仰后倒,都快笑出了眼泪。哥哥不甘心,爬起来又追赶那肥猪,准备再骑一回。肥猪吓得大叫,声嘶力竭,边叫边跑,疲于奔命。此时,食堂的大师傅被猪叫声惊动,撵过来训斥了哥哥一通。这场闹剧才算是不了了之。

三个小家伙个个贪玩,又个个好强,常常因玩具分配不公或游戏不利于己而争吵。每逢此时,祖父作为最具 的仲裁者,总是相当明显地袒护我。"你是哥哥,要让着弟弟!争什么争!"老人训他的长孙道。哥哥听了不敢再吭。如果是表妹和我争,祖父又换个理由,说:"他才来,你们以后天天在一起,就让他一次吧。""我上次已经让过他了!"表妹不服道。"再让一次,乖!"祖父又劝道。结果,哥哥和表妹只好干瞪眼-----朝我瞪。

哥哥和表妹都是祖父一手带大的,而我从小不在他身边。因此,老人为了保持自己内心的平衡,更偏向于我一些。

家里多了一个小家伙,就意味着要增加一份开支。姑姑和姑父的收入拢共不足九十元,本来就不宽裕,已然竭尽全力,现在由于我的到来,经济压力明显加重,使他们捉襟见肘,穷于应付。

祖父看在眼里,急在心头。义不容辞,他袖子一挽,开源节流,忙活起来。

衣食住行,无不重要。祖父先从衣开始,上街卖来几米土不拉基的白布,拿来针线剪尺,戴上老光眼镜,缝缝剪剪,剪了又缝,劳神费力,七拼八凑,居然做出了两件"新衬衣"。

这两件衬衣的款式之独特,可谓无与伦比:衣领不伦不类,谁也说不准是圆领还是桃领;下摆半似平地半似斜坡,别具一格;扣眼高低不齐,又大小不一,有的扣眼任扣子进出自由,有的扣眼却让扣子咬牙切齿也钻不进去;哥哥的那一件,袖子一边长一边短;我的这一件,袖子一边窄一边宽;口袋倒是方方正正,但一件的口袋缝在左胸前,另一件的口袋却安在右胸前-----哥俩同时穿上,才勉强"配套"。

哥哥和我穿上这衬衣,正如刚入庙的小和尚披上了新架裟,你看着我,我看着你,再低头看看自己,又抬头看看对方,似乎素不相识,也不认得自己是何方神圣了。

如此高超的裁缝手艺,肯定会让法国时装大师皮尔卡丹自愧弗如,气歪鼻子。然而,我们可敬的光头老裁缝,却喜气洋洋,两眼放光。看祖父那神情,比他自己穿上了新衣还舒坦。

这位老人的多才多艺,真如过江之鲫,数不胜数。天文地理,教书种地,木工泥匠,缝补浆洗,他样样都会,却非精通。他老先生还于百忙之中腾出空来,亲手制作出一台收音机。那台收音机的模样之古怪,更是江南一绝。

一九**年夏日,祖父带我去贵城体育馆参观了一次无线电新产品展览会。回家路上,老人心血来潮,决定自己动手做一台收音机。

说干就干。第一步是买来一本[[无线电原理]],读到深更半夜老眼昏花;第二步是将他以前做的一个栗木板凳折散,说是"做机盒";第三步是选购工具和电器零件,什么起子钳子扳手小喇叭三极管细螺钉旋扭开关等等等等,满屋子如散兵游勇般躺着。"三部曲"之后是冗长的"交响乐":"叮叮梆梆",边翻书边组装;"叮叮梆梆",做得不满意又折,折了重做;"叮叮梆梆",老人鼓足了干劲,要将让人头疼欲裂的交响乐进行到底。一个纯外行,鼓捣了半个月,信不信由你,在那个由栗木板凳改装的所谓机盒中,居然千真万确地传出了悠扬悦耳的歌声!

那时候,收音机在一般市民家庭里尚属难得一见的稀罕玩意。邻居们听到歌声,都上门来欣赏。欣赏之余,无不称赞老人心灵手巧。祖父得意至极,高兴得像穷棒子梅乌奇发明了电话,差一点点就返老还童。

"怎么样?世上无难事,只怕有心人!"祖父骄傲地说。"爹爹真伟大!"我们哥俩一致夸道。

那栗木板凳原来被各式各样的屁股坐过,被磨得油黑发亮,已无须刷油漆,如今用来做了收音机外壳,虽身价倍增,仍不失本色-----假如搁在地上,说不定谁又会拿它当板凳坐上去。就这样一台收音机,老人供菩萨似地安放在他的床头,平时总用一条干净毛巾搭盖着,生怕沾灰,影响了收听效果。"要开它先跟我打招呼。绝对不准瞎扭!"他经常告诫我们几个小家伙说。

这台其丑无比的收音机,神气活现,恰似伊索寓言中那头驮着神像的驴子。但是,它的寿命却很短暂。两年后,"文化大革命"开始,形势突然变得异常险恶,祖父惟恐别人指责他"收听敌台"-----其实他一直不敢-----以壮士断腕的决心,亲手毁掉了自己的杰作。。。。。。

老人除了听收音机,另一大乐趣就是看报。他用可怜的积蓄订了一份[[参考消息]]。与当时的许许多多的知识分子和市民一样,祖父将这份报纸当成了了解 的唯一窗口。[[参考消息]]一到手,他便万事不关心,先捧起这份报纸一字不漏地细读一遍。此时此刻,祖父的聚精汇神是无以复加的。倘若这时家里失了火,烧得浓烟滚滚,我估计,他绝对不会惊慌失措,顶多也就是感到惋惜:没能一口气看完报纸。如果是报纸隔天才到,那会使他五心烦躁、六神无主。"唉!怎么搞的?怎么搞的?没有[[参考消息]],叫我这一天怎么过?怎么过!"祖父愁眉苦脸,唉声叹气道。

老人此时的肝火 旺,脾气猛长。遇到这种情况,哥哥和我都会自觉地离他远一点,免得"沾了火星"。

有一次,邮递员大约是病休了,隔了好几天才送来一摞报纸。祖父见了邮递员,像他乡遇故知,又像久旱逢甘霖,顿时笑逐颜开,赶紧趋前接过报纸,连声道谢。等邮递员刚转身,他就满屋子搜来寻去,显得急不可耐。我见了好奇,问道:"找么东西,爹爹?""眼镜!有鬼!我的眼镜呢?我的眼镜长了脚?"他嚷嚷道。"您找么眼镜?您戴着一副眼镜还找么眼镜?"我更诧异了。祖父抬手一摸:真的,眼镜就在自己的鼻梁上!"咳!老糊塗了!"老人自嘲道,"这真是骑着马找马!"

祖父生于一八九八年,幼时读的私塾,毕业于省城师范 ,又教过多年私塾。闲暇之际,他常诵读古诗。祖父读古诗,每次都是甩腔摆调地读,读得抑扬顿挫,一面读还一面点头磕脑,仿佛深得其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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